林佛兒


深知林佛兒不願觸及他父親的總總過往,這次南下台南西港鹿寮,拜訪林佛兒的鄉居生活,希望能藉此機會當面探詢,關於他父親更多不為外人所知的故事。

2017/0405
林佛兒(1941-2017)
中午人在外頭,接到《文訊》封姐來電,問我聽說林佛兒怎麼了?我因與林佛兒老師已有一兩年沒連繫,我還真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情?傍晚回到家,開電腦上網,才得知林老師前幾天因中風併發肺炎辭世。
季季老師發來訊息告知噩耗,也寫道:他是你寫作的恩人啊。
的確,林佛兒 Fo Er Lin與 李若鶯 (Lili Lee)老師,邀我這完全沒寫作經驗的人,在《鹽份地帶文學》雙月刊,開「作家書房」專欄,是讓我有機會試著提筆寫作的開端。
在此向他們兩位老師,致上最誠摯的感恩與謝意。
〈不堪回首〉
得知林佛兒的父親林清文為台灣第一位寫出《廖添丁》新劇的劇作家,是有回與電影、紀錄片導演林靖傑聊天時所聽聞。以為青壯年紀的林靖傑,應該是林佛兒的晚輩,這一聊起我才知曉他們其實是堂兄弟,而林佛兒口中一生感念的阿叔,即是林靖傑的父親。
深知林佛兒不願觸及他父親的總總過往,這次南下台南西港鹿寮,拜訪林佛兒的鄉居生活,希望能藉此機會當面探詢,關於他父親更多不為外人所知的故事。
坐在林佛兒書桌對面,本來要談的話題是關於書房,我將錄音筆按下,錄音鍵紅燈亮起:「聽說您父親是《廖添丁》劇作的原創者,能先談談您對您父親的印象嗎?」,他說:「現在?你要我現在說?」,談起他父親讓林佛兒有些遲疑不安,他的眼神與說話語氣,好似沉睡了幾十年的記憶,瞬間被敲醒附著上身,再度回到童年的生活場景。他說:「我父親的確是把廖添丁寫活、寫成傳奇人物的原創劇作家,要談我父親實在一言難盡,該從何處說起?」,雖然林佛兒已過了七十歲的年紀,從他模糊的瞳孔表情看來,猶如掉落無底的時光隧道,那段童年坎坷歲月像爆開的泉源不斷湧上地面。
他說為人子女,是不應該批評父母的不是,但他卻認為自己的親生父母是天底下最沒責任感的父母。他與哥哥林規矩原是雙胞胎,剛出生後父母離異分居,母親挑了健康的哥哥(二歲夭折)搬回娘家,父親跟著戲班四處流浪,把體弱多病可能養不活的他丟給祖母帶養。祖母曾跟他說:「你老爸在你身上花的,算一算不會超過百塊錢」。林佛兒認為父親沒養他就算了,卻也沒扶養年邁的祖母,把他丟給祖母,讓已生育一整群孩子,在高雄台鹼當工人的阿叔,承擔扶養祖孫倆的責任,卻是他最不能原諒父親的原因。
從「島嶼文庫」系列文學作品問世,我始知有一名稱為林白的出版社,當時我總喜好翻看書末的版權頁,林白出版社登記的發行人為林佛兒,他除了是出版人、詩人、散文家還是小說家。我總想著「林佛兒」這名字是真名還是筆名,會把「佛」字取為名字是少見的。那年我在台南認識他時,即刻表示我對他這名字的疑問,他說「佛兒」為本名,是父親唯一留給他的無形資產,剩下的就是遺傳寫作的基因。
日據時期父親為他取名為「不二」唸音同日語「富士」。台灣光復後改名,為了讓祖母好記好唸,父親遂將「不二」的諧音轉換為「佛兒」。關於「不二」我聯想到他亦曾創辦過一間「不二出版社」,原來這出版社名稱如此由來。我問:「您父親曾教過您寫作嗎?」,他說:「我與父親相處的時間,這輩子算來不超過一年的時間,根本不可能教我寫作,寫作是我自小時從閱讀中摸索出來的一條道路」。
林清文生於五四運動那年,台南縣佳里興人,十七歲嚮往戲劇生活,北上參加「第一映畫株式會社」演員招考。二十歲,隨「台灣農業義勇團」前往中國,在上海江灣當軍伕時期,他開始接觸《新青年》等中文刊物。1940年從上海回台後,開始從事文學創作。陸續以史光、森揚人等筆名,在《興南新聞》、《台灣新民報》日文報刊發表小說、散文及新詩。1941年,日本刑警在林清文的住所,搜查到他從上海帶回的《三民主義》以及馬克思共產思想等書籍,林清文亡命天涯之際,在善化巧遇「日月新劇團」的好友吳門,於是就在劇團的掩飾之下躲過日警的通緝,留在劇團工作,林清文的戲劇生涯就此邁開了第一步。在劇團裡創作了連演不斷,炙手可熱的多齣劇作,森揚人瞬時爆紅於當時的新劇界。
台灣光復後,林清文加入「新生活劇團」,他到台中清水廖添丁的故鄉以及廖行跡過的八里等地,採集廖添丁的事跡,以廖添丁為原型,創造出劫富濟貧的義賊《廖添丁》劇作。林清文自編、自導,亦粉墨登場扮演文弱的蔴糍小生,造成女性觀眾風靡,轟動全台。後因台灣省政府怕《廖添丁》影響擴大,刺激民眾反抗警察的聲浪,下令禁演《廖添丁》。林清文遂將《廖添丁》改劇名為《胡劍榮》,以廖劇的原班人馬為底,接續上演《胡劍榮》,依然膾炙人口。
聽林佛兒說起他父親精彩的人生過往,就像在說一位傳奇人物的故事,他對他父親的了解,並非我想像中疏離。我問他:「您曾經看過您父親演出《廖添丁》嗎?」,他說:「當然看過,但那是一段不堪回憶的往事」。小學四年級暑假,他父親回佳里興把他帶往正巡迴到高雄演出的劇團,他以為是去高雄玩,去看父親演戲,沒想到他父親帶他來劇團的目的,卻是要他來幫傭打雜,為父親與別的女人所生的小孩把屎把尿,在劇團做童工兩個月還不放他走,是他阿叔追到台南玉井,從父親手上硬把他帶回。
國小畢業,生母把他帶往台南市大銃街,他以為是要去念書,母親沒讓他繼續升學,反而把他變成賺錢的工具,四處當童工賺錢交給母親,夏天睡在母親娘家門口騎樓底,冬天睡在屋裡的走道上。他曾經為了看祖母,身上沒錢而走了四個小時回到佳里興。
十八歲那年林佛兒不告而別,遠離那傷心地,帶著半個月的工資一百多元,買52元的火車票來到台北,到介紹所找工作被騙了20元,全身上下只剩下三十元,差點上演台北流浪記。
林清文晚年以中文寫下半自傳體的長篇小說《愚者自述》,在自立晚報連載兩年,後改名為《太陽旗下的小子》由林白出版社出版。林佛兒說他父親是未曾受過一點照顧的劇作家,也是從日文轉換成中文寫作的作家中文字最好的一位。雖然他對自己父親生前種種行為還是無法停止抱怨,但他認為父親的成就是有史實為證,絕對可稱得上是台灣的民間國寶。他父親晚年留下一些資料數據,林佛兒希望在文筆還能寫的有生之年,以劇作家林清文為主角,寫一本傳記小說。
林佛兒再次地強調:「國小四年級時,要不是我阿叔堅決從劇團把我帶回佳里興,我後來的命運會如何?我現在會在哪?我都不敢想。到現在都還常記起我的祖母、阿叔,感念他們對我的養育之恩」。
你看高牆上的黑白照,那就是我的祖母,來來,幫我跟我祖母合照一張。
發表於2012/1224 中華副刊
(陳文發,2017/4/6)